雅戈說

上篇请走：玫瑰是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上

感谢 @金陵椰子王 老师的画作启发了我，虽然本文直到完结都没直接描写画面中的美好场景...。

不是的。故事不是这样发展的，其实那天我并没有敬成江队长那杯酒。这句话严峫没有跟别人说出口过，他珍重地把这十六个字叠好，方方正正地揣在心里，因为他羞于启齿。时间长了，它仿佛长进了严峫的心底，就像旧纸上的墨迹沁透了页。后来，每当他说出其实，这句话都藏在他的舌尖，颤巍巍地将要吐露。以至于当他第一次见到陆成江时，谶语诡秘地出现，在冷气和仓库食材的腥气间漂浮。严峫看着那张似曾相识的脸，说，其实我刚才就在前台喝酒。那张脸的主人说，他轻轻地，说我是这家夜店的员工我叫陆成江。

要是那杯长岛冰茶里带酒精就好了，酒精会叩响严峫心里那扇门，长驱直入，在记忆库里翻找出一张废纸，上面晕染的字迹恰好可以靠两人对话拼凑而成，其实，酒，成江，江停江队长。

那天严峫的确是喝高了，喝得飘飘然仿佛在云端。他走向江停的路上也像一步步踩着云，但当他逐渐看清了江停的脸，不，严峫那一双醉眼怎么可能看清，当他渐渐看见了那个凛然的轮廓，刀削的肩脊，他心说，完了。志得意满的严警官一步步走着，感觉自己的灵魂分崩离析，一部分浮在空中盲目而热切地爱眼前的人，一部分却在他面前虔诚伏进了尘埃里。

江停队长。严峫听见自己的声音在一遍遍地呼唤，他端着酒的手悬在空中，凝成石塑木雕。酒麻木了他的神经，让他执拗地弯着腰试图离遥不可及的江队长近一点，罔顾后腰上被歹徒砍出的新伤，罔顾江停可能的推拒和漠然。江停果然抬起手想要驱赶他，手腕却松松地垂下来，指尖在严峫因紧张而绷起青筋的手背上短促地一触。他似乎在什么温暖的梦境里游荡，想要确认眼前是否站立着实景。

严峫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雾蒙蒙的人，少顷，一扬脖喝干了杯里的酒。喧闹的庆功宴上没有人会注意到一名小警员的手在抖，抖得无法自持，抖得杯沿砸在玻璃台上发出脆响。他喝得太急了，半杯进了肚，半杯泼泼洒洒，浸透了自己的警服前襟，顺着手心淌向小臂，余下几滴不偏不倚溅上了昏睡的江停，于是那晚江队长的唇上留下了一个惶恐而辛辣的吻。

这半杯白酒彻底断送了严峫的神智，当他晕头转向地被笑闹的同事们架走时，视野里只剩下夺目的红。

玫瑰花。他想，为什么这里会有玫瑰花。他伸手抚上自己胸口处，迷惘地笑了，仿佛玫瑰和突如其来的爱情是世间再荒谬不过的事。他把那朵花从衣袋里抽出，揉搓着手感生涩的起皱布料，像揉搓一颗颤动的心。要想探清花的来源，需把时针往回拨上小半圈，当时严峫刚兴起了去给江停敬酒的念头。敬荣誉！他想，滴血的酒瓶茬子歪打正着地给了他勇气。同桌的兄弟们听说他要去招惹江停，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喜不自胜。在严峫雄赳赳气昂昂地准备出发前，有个好事的折了桌上拿来装瓶的玫瑰花，硬塞在他的警服兜里。

带朵大红花去，多喜庆，多漂亮。警员们笑嘻嘻地拍着严峫的肩。看我们严峫多漂亮啊，跟个新郎官儿似的。

漂亮。江停说，你最漂亮了，穿得体体面面去上班。知道的说你去扫黑除恶专项行动，不知道的以为你要靠脸打击坏分子。他气定神闲地坐在桌前搅一杯牛奶咖啡。到了市局一亮相，哗，大家都被你的美感动了，也不想铁窗泪了，只盼望立刻投诚我党，被你的光辉照耀，是这样的吧严警官。

严峫左手扳在酒柜顶端，以引体向上的姿势去够一瓶挨着天花板的假茅台。是这样的，他恬不知耻地说。你老公在感化人心方面卓有成效，最大的功绩就是把你给感动回家了。平生唯二两次折戟沉沙都败给了外国友人，比如说一个眼瞎的缅甸佬，和咱们跑到美国拿绿卡放洋屁，还不忘回来祸害祖国大好河山的大舅哥。这瓶酒是上次受害者家属哭天抢地塞进我办公室的，我看过，假得非常正宗。等中元节我泼给两位喝。

要想听懂这两人的黑话，必须将撕去的日历黏回三页。趁着热得鸟都不飞的夏日，建宁市局利落地缴获了一批土制枪支和蔫头蔫脑的黑社会成员数十个，据严峫说他们简直是抢着来投诚的。魏局看到一众迷途知返的羔羊，喜笑颜开地为各位打扫好了八人间看守所，全刑侦大队洋溢着“逢年过节请别人吃牢饭”的欢快气氛中。当晚严峫难得地受到了江教授的礼遇，这名高级知识分子不仅主动请缨洗碗，还在严峫无所事事地看法制节目时，特地捧着笔记本电脑凑过来。

你们带了谈判专家去？江停饶有兴致地问，还是前期准备工作比较完善，提前瓦解了对方的心理防线？我可以当个案例做进课件里。

我局承诺先自首的犯罪分子可以乘有空调的警车！严峫抄起茶几上零散的几张白纸，利落地卷成喇叭状举在嘴边。你别笑，真是这样，我们有两辆车之前借给大苟了，他被外派去恭州出现场，回来一路上把车空调开成冰箱冷冻室，用于保鲜受害者们珍贵的胳膊腿。这空调不坏谁坏？诶哟亲爱的别打我，我怎么知道这几张纸是你的讲义。

是真的。严峫暂停了电视节目，转头来认真地注视着江停。这位家属，你看警察同志热情而诚恳的眼神。那帮黑社会的老大跑了，以前是个沾毒的拆家，可能是汪兴业诸多下线中的一个。你知道，自从我们炸了黑桃K全部家产后，树倒猢狲散，从此西南片区没人能吃这口饭了。我们出警的时候几个黑社会青年苦兮兮地守着没空调的旧仓库，谁要是能给个风扇，他们巴不得马上变成根正苗红青年。

好啊。江停往沙发上一靠，懒洋洋道。这口饭谁都别想吃，碗太脏，去年我亲手给砸了。

他推推严峫示意他往旁边挪挪，给笔记本电脑留点地方，随后夺过他手里的电视遥控器开始切台。严峫最近染上了坏习惯，喜欢回看今日说法特辑里建宁市局处理的案件，边回看边眉飞色舞地讲解。江停彻底为他的敬业态度绝倒，因此总是趁其不备调点社会新闻出来换换脑子。严峫扑过去想抢回来，趁机一把搂住江停的腰。

局里要检查的！他虚情假意地大声哀嚎，最近搞那个什么不忘初心方得始终，要我们每周回忆一次为人民服务时的激情噻。

你的初心是啥，去专政别人以免自己被光荣地专政？江停费劲把严峫不安分的手从身上扒拉下来，起开，热死了。

那只是初级需要。恬不知耻的严队长说，我还想立功升职讨老婆。

恭喜，你的人生目标已经全部达到了！江停笑骂道。所以现在给老子爬。

在两人扭打的过程中，电视已经被磨折得不知换了多少次台。在虚构的一场场剧目中，空间和时间琳琅地流转，天下大事从他们身旁无踪迹地掠过，唯平淡和温馨坚如磐石。在严峫终于赢得遥控器的控制权那刻，正在上演的节目是一部老旧的香港警匪片。在天台上，在森森林立的高楼间，满脸血泥的匪首猖狂大笑着，怒吼，下辈子再来和你当兄弟！

这帮人是不是过得都很惨，爹不疼娘不爱的，逮到谁都想跟人家当兄弟。严峫评价道。比如说那个谁，那个被你摔了饭碗的坏分子，又想当我情敌，又想当我大舅哥，真是给他脸了。

是，给他根绳子就想顺着爬，蹬鼻子上脸的。江停说，他自认声音没有颤抖，心情也很平静。过两天不是七夕节嘛，有年七夕黑桃K还给我送了花。他尽力描述着记忆里的画面，从楼道里燠热粘滞的空气，到花刺挂上织物时轻微的牵扯感。严峫有一搭没一搭地听江停说着，手搭在他的肩上，表情漫不经心。

可以嘛我大舅子。他揶揄道，家大业大，连朵玫瑰花都买不起，估计是半夜蹲花鸟市场翻垃圾桶给你翻出来的。扑克牌跑哪家棋牌室顺的吧，真是难为他了。还有送郁金香又是要干撒子咯？长得像个红酒杯似的，他想敬你一杯？

觥筹交错间江停端坐着。江队长我们敬你一杯！他听见遥远的笑闹传来，像潮水，柔柔地包裹住他周身。他是如此渴望与那些目光重逢，渴望得醺醺然。然而他不得不是清醒的，江停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别喝！他说，酒精碰了火会烧得更厉害。会爆炸的。他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在滴血，一滴滴血坠进杯，凝成苦酒，鸠酒，盛在猩红的花里。我必须得喝吗？江停问自己，献祭自己是否就能获得重逢。他徐徐端起杯。

江停队长我敬你一杯！又是遥遥的一声喊，江停透过杯中倒影看到有人大踏步地走来。他横冲直撞，拨开人群，一手拎着破碎的酒瓶，另一手小心翼翼地捧着满杯酒。别喊，别来，江停徒劳地想，然而严峫已然立在他身前。

喝我这杯。他握住江停的手腕，不由分说泼了毒酒。

霎时间光影流转，时空变换，江停诧异地发现自己越来越高，而挡在他身前的严峫渐渐矮下去。他伸手想要阻拦，又挥手想赶，却冷不丁被人捉住，套上戒指。

喝我这杯。那个昔日的小警员单膝跪地，羞涩而热烈地笑着。喝完这辈子就和我过了。

今天七夕节，我送你一捧玫瑰好不好？严峫刚出门又折回身，攀着门框问江停。

为什么？江停喝咖啡的动作一顿。

就那种永生花，玫瑰象征永远不灭的爱情，你知道的。

不。爱情永远不灭，但玫瑰只是一朵玫瑰而已。

你哪学来这么哲学的话？

现学的，为了让你别败家。

那行，下班顺路接你去吃火锅？马翔他们可能也要跟过来，人多热闹点。

好，来的路上买两瓶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