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戈說

受 @金陵椰子王 老师新作的启发而写，遗憾的是，本文跟老师的画作看起来不太相关………

（所以有下篇。

Update：末段玩了白先勇《游园惊梦》

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江停还是严峫，似乎都对玫瑰这种花卉缺少了解。比如说江停，此人在三十二岁猛然被爱情兜头浇下之前，自认对罗曼司和紧随其后的成家立业毫无向往。

在某一年，连犯罪分子都提前去过七夕了的七夕，江停曾在一场邀约上近距离地接触到了玫瑰花。那是一场庆功宴的延续，恭州缉毒支队的几个年轻小伙子新在特大行动里领了功，热烫烫的奖状捂在怀里，欢喜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好在川渝人民自有妙计，不知道怎么办了就去吃它一场火锅再说。

那天下午天色黑沉沉，好像要下雨。江停被一群兴奋的麻雀围在办公室，觉得气压降低，头痛欲裂。这群麻雀个个一米八五以上，声量浩大，根本不是清瘦的支队长可以单枪匹马抵御得了的。偏不巧江停前些天在庆功宴上，喝了一杯不得不喝的酒。警队里都是响当当的爷们儿，喝红酒嫌娘，导致那杯热辣的白酒至今都硌在江停的胃里，隐隐有往心上反的趋势。今天又恰逢七夕，去年的情人节出了个不大不小，却让他心头一紧的乱子。诸多客观因素，导致江停面对莺歌燕舞的部下们分了神，挥手赶人的姿态太过轻柔，警员们默认这是允了他们的聚餐。他紧皱眉头，神色淡然地微微颔首，试图继续拒人以千里之外，被强行误解成了“今天江队大发慈悲甘愿与民同乐”。

去市中心的路上堵得扎实，后座挤着的三个小警察耐不住烦，开始热火朝天地打起争上游，驾驶座那个也看得馋涎欲滴，几度摆出撒开方向盘来场斗地主的架势。江停沉沉地看着车窗外一语不发，旁人只道支队长是孤高，其实他又晕车了，被空调冷风吹的。再过四年，会有人在车内为他备上毯子和晕车药，但此刻的江停不知道这一点。他只知道下属们嘹亮的一声声叫牌喊得他心烦，黑桃红心方片钩，不吉利。早该下个令让禁毒支队不准打扑克只准打麻将。

他左手拇指摁着右手虎口，心噗噗地跳着。放在往日江停是个开明民主三不管的长官，但在七夕见到扑克牌他就没来由地心悸。仿佛梦魇缠身，仿佛他死命压在雅志园B栋701室的黑暗，在本应幸福美满的某一天，突然从信箱里枝蔓错节地探了出来。

那是一节新鲜植物的花茎。

一年前江停普通地下班回到那个被安排的住所，钥匙插进锁眼，扭动时却感觉衣袖被利物刮住。他看清了那是玫瑰花的花刺，心中暗笑是哪个小广告商这么舍得下血本，塞卡片不算还要送花回馈顾客。江停抽开衣袖，退后两步刚想换钥匙取信，突然察觉不对。信箱锈蚀的锁孔已被人生生撬开，或许是年份太久，生铁都变得松脆，信箱门被暴力破坏得轻微变形。江停小心地从警服口袋里摸出手套，重新戴上后轻扳开柜门，看到一支畸形的花。

开得碗口大的郁金香血滴滴地，花冠以下齐齐斩断，花茎则属于某支无名的玫瑰。玻璃胶纸仓促而随意地绕在断口处，逼迫着两者媾合。同样被强行黏住的还有两张扑克牌，黑桃K与红桃Q背靠背，细细的彩色纸胶带在上环绕了一圈又一圈，还有红色水笔画上的拙劣的心。扑克牌是防水材质，很难着色，那人想必画起来咬牙切齿，力透纸背，割得两张牌皮开肉绽。

竟生生凑出一双怨侣。

江停用尽了全身的力，才能勉强支撑住腿不发软，身不歪斜。他伫立片刻，掏出手机拍照发给岳广平让他带着证物袋前来，随后风轻云淡地转身下楼。在没有监控的电梯里，江停大口喘着气，他只有从七楼下到一楼的这段时间可以拿来恐慌。当晚江停去全恭州最昂贵的酒店开了房，亮着全部的灯睡到天明。

车早已重新发动，后座东倒西歪的几个年轻人也偃旗息鼓。江停瞥到不远处火锅店的霓虹灯招牌一闪一闪，他松了口气，终于从森冷粘腻的回忆里暂时逃回人世间。从那以后他便恨极了郁金香，又恨又怕。它麻木的花瓣组成食人猛兽的巨嘴，那张嘴会吞噬掉空气，吞噬掉他的人生，甚至吞噬他赖以为生的爱的能力。

火锅店人声鼎沸，意思是人多且很吵，锅也在热切地咕嘟嘟冒着泡。每上一盘菜都会引发新一轮的争抢，饿虎扑食似的，其实只是为了好玩。坐在江停左手边的是个实习女警，被前辈们拉来参加聚会，忐忑又兴奋，时不时被带她的警员关照两块肉。小姑娘自己不愁吃，也像模像样地涮了点菜敬到江队长碗里。她甫一出手，满座皆惊，闹腾的年轻人们虽然没停下咀嚼和争夺，却都暗暗关注着江停会不会真的吃下那块毛肚。

实打实地按年纪算，江停跟这帮毛头小子差不了几岁，顶天了比他们高三届。但是江队长办案的凌厉，平时不拘言笑板着的脸，都让人不自觉地心生几分畏惧。多年后严峫不知是哪儿来的好胜心，非得拉着江停一起去让全建宁市局评评理，看究竟谁才是最让底下人害怕的队长。高盼青对他明着炫耀老婆的行为嗤之以鼻，马翔和稀泥和成了专业泥水匠，只有韩小梅诚恳讲了句实话。

她说：“江队长还是陆顾问的时候，总让人感觉很远，像个碎片边缘锋利的易碎品。”

可想而知，在看到易碎品神色如常地夹起那块凝聚了全恭州禁毒支队期盼的毛肚时，包厢内沸腾了。

饶是淡定如江停，在看到警员们抑制不住的喜色时也暗暗怀疑他们是不是故意耍坏，在自己碗里藏了芥末或是下狠手加了三倍的辣。可是他把一块毛肚嚼成了橡皮糖也没吃出什么异样，除了涮久了有点老之外。自打来饭店的路上江停就有些魂不守舍，虽然在下属们的簇拥下平静了些，也笑着喝了几杯啤酒，心跳速度仍然雄踞一百八。

酒催人从回忆中醒，复又引人醉。江停平时是绝少喝酒的，今天却捧着玻璃杯就觉得心安。这不比庆功宴上的嘈杂，都是自己队里过命的兄弟，三巡下肚人人都放松了神经。他看着桌对面那个派出所调上来的警官，好像是姓齐，没喝两杯就被灌得面红耳赤。老齐年纪已经不小，平时办事又比较腼腆，队里很少有人跟他相熟，此刻却踩着凳子要对瓶吹，显然是喝得上头，逗得全队直乐。新来的小姑娘不太能喝，她师父一杯接着一杯地帮她挡酒，大着舌头说，妹儿以后要出息晓得哈？喝酒可以帮你挡，见到犯罪分子要自己上！敬酒的两个警员似是想起了什么，弯着腰笑得差点厥过去，其中一个顺手拎起地上喝空的啤酒瓶说，妹儿，拿着这个就上哈！建宁那个姓严的就靠这个拿了二等功，瓜戳戳的。

没人敢敬江停，或是说还不到时间，要想让江队长卖个面子，至少要喝上五轮才能够胆。谁也不知道闭目养神的江队长其实已经自行卸下了防线，或者说，无意间提到的严峫这个名字硬生生撬开了他的防线。包厢里打的是暖光，因而掩盖了江停喝得发红的眼眶和颧骨。江停确实是不能喝酒的，他喝酒容易上脸，晕染得绯红一片，平时裹着的那层冷硬被热酒一点点融化，整个人身子也发了软，靠在椅背上。那天那个姓严的就是趁了这个空。庆功宴上多少人啊，他江停只是一个小小支队长，挡得了同事的酒，还能撑着脸面不去敬吗，哪怕他再摆谱，对着来祝贺的上司领导能不一口喝干，再把玻璃杯甩甩证明自己诚心诚意吗。他抓黑桃K的那颗心是淬了毒和血的，本不需要证明，无论是恭州市局还是建宁外派的兄弟们，都识相不敢打扰靠着椅背的江队长。江队累啊，他们说，这次跨省行动多亏了江队，功臣啊。还多年轻的后生啊，老干警们说。连江停坐的那一桌都安静了下来，大家悄然地不敢打扰功臣难得安静的梦。

可偏偏他严峫就是个异类。江停闭着眼，眼前一片醺醺然的红，他早就听到远处有皮鞋踏在瓷砖地上的声音，有一团嘈杂的人声席卷而来，领头的那个喊道，江队！江队！江队长！

队长！喝高了的老齐领着一众干警大声疾呼，个个喝的嗓子都哑了，说话也不清不楚，唯有眼里闪的一朵朵喜悦的火看得分明。队长我们敬你一杯！队长辛苦了！齐思浩端着杯的手不断地颤着，他酒量差得很，奈何第一次参加行动，立了功还捡了命回来，他着实激动了。队长！七八个玻璃杯碰到一起，江停一甩手一扬脖子喝了干净。他本来想开口，想说自己已经不再能喝，想劝勉大家几句，想说都是好样的，但是他的心跳得太快了，砰一下砸进胸腔，激起的情感快要溢出喉咙口。

那天他也是这么说的。严峫早就被同辈的警察你一杯我一杯地灌高了，狗胆包天，竟敢以下犯上，跑来敬江队长的酒。队长我敬你一杯。不，他不是这么说的，严峫不是他手下的人，没得理由叫得这么亲热。他说的是，江停江队长，我敬你一杯。名字，江停忍着目眩，缓缓睁开眼，他直呼了我的名字。这比叫什么都要逾矩。可江停醉了，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他无力地抬手，手背向外，手心向里，做一个推拒的手势，可他手脚发软，生生把拒绝做得像翻花腕，客套又暧昧。严峫喝得比他还多，白的红的混着喝，此刻酒精已经烧上了脑。他一手端着杯，一手撑在桌沿，再次俯身对江停说，江队长，你不喝这杯就是不给我面子。江停你是不是不想给我个面子。江停死死盯住他的眼睛，墨黑的瞳仁，黑得水洗过火燎过一般，那把火烧在严峫脸上，烧得他满面醉红，烧得江停周身发热。那天他在警车里也是这样的满面红，挂得满脸都是淋漓的血，徒留一双黑沉沉的眸子，凶神般从车窗外盯住了江停。别人读不出，江停也觉得自己是误判，但那眼神里却是有别的意思。确实有别的意思。那杯酒已经递到了江停的脸旁，玻璃杯沿抵住他的唇，严峫仍然覆在江停身上，低低地问，江停队长肯不肯给我这个面子？一旁的警员想来拉住他，有的扳着严峫的肩，有的在他后腰上直直捣上一记，你疯啦！他们嚷道，严峫你醉了，你知道这是谁吗，这是江队长。

江停伸手，他似乎是要接那杯酒，又似乎是要推开严峫，指尖在他胸膛虚虚地掠过，又垂下身侧。严峫再匪气，也不敢强灌上级酒，那玻璃杯就一直挨着江停的下唇，冰冷地勾住他神智里最后一丝清明。江停接过酒杯时触碰到了温热，可能是严峫的手背，也可能是玻璃杯被他一直端着用体温捂热了。江停像对待所有人一样，举杯，一口饮尽。

待他意识到下肚的是白酒，已经晚了，滚辣的酒液一路灼进他的胃囊。在再次闭眼之前，江停醉眼朦胧地看到了桌上摆做装饰的一朵玫瑰花，桌上为什么会有玫瑰花呢？江停突然想，红艳艳的，真好看。他盯着那绸做的假花出神，一旁严峫已经被弟兄们强行拉走继续灌酒，恭州支队的警员们也抄起杯子上了。好你个小子！他们喊到，竟敢这样对我们江队长，竟敢打江队长主意。严峫笑着躲，没躲过，被一杯酒淋漓地泼上了身。他们都醉了，连话里的暧昧都没听出来，江停枕着椅背，半眯着眼打量这场闹剧，偷偷地笑出了声。同桌的女警员们心细，张罗着给江停沏白糖水解酒。严峫怎么回事，她们也在抱怨，江队本来睡得好好的，非得打搅别人休息。没有，不是这样的，江停在再次合上眼之前想，他打搅了我一个梦，还了我另一个。

传说人如果一直盯着什么看，会在视网膜下留下印记，哪怕闭眼了也能看到栩栩如生的画面。这天江停在喧哗与骚动中沉沉入睡后，梦见了他梦想的爱情，和一朵玫瑰花。

TBC.

Bonus：如果有读者朋友认出“江停醉酒”一段是化用了哪篇小说并在评论区指出，我愿意为您写一篇三千字以上的点梗，CP限定严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