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愛如死之堅強

失意神探 01

·Setting: Hong Kong

·未完待续,也有可能不续

·剧情和背景简介部分,相关人物轮番出场。舟渡成分极为微小,可忽略不计



每一个晚上。


我在黑暗的小巷子裡穿行,等到泛起菜叶死鱼酸腐气的风拍打我的脸,我才意识到自己在疾跑。


彩色灯牌层峦叠嶂,如同迷宫,明明是那么艳俗卑琐的装饰物,此刻却威严地当空垂下,堪堪垂到地面,阻碍我前行。我只能在它们之间腾转挪移,避开茶餐厅又撞上中药房,我单手撑住卖廉价箱包的招牌,空翻,鱼跃,膝盖骨猛地撞上斜刺出的水果摊子。芭乐芒果滚了一地,我应该感觉到刻骨的痛楚,但我没有停下,依旧奔跑着。


打量四周,我发现自己正在向上跑去,方才的水果摊漂浮在空中,整条石板砌的街巷巍巍地竖起。我尝到喉咙口涌出腥甜,像药材的味道倒灌进嘴,但我毫无恐惧,从未停下脚步。


我跑着,因为我知道,你就在这堆积如山的人间世最上那一层,高傲地坐着。我知道,我如果再不赶上去迎接,用我的胳臂做坚实的栏杆,你就要从那天堂摔下来了。





星期四,下午四点半。


晚上食乜嘢,骆闻舟大声问,把手机高高举起如同举榴弹,右胳膊肘拼命往外支棱。他长腿一迈,豪情万丈地下楼梯,不顾身后陈督查拿目光刺他。警服面料硬挺,他皮也太厚。


如果目光和贬损真的对人有杀伤力,那么骆闻舟早已是签子上的鱼蛋。他三十岁,前辈当他细路仔。他气盛,好勇斗狠,有架冲在前,硬是从下级警署提成见习督查,人家嫌他抛浪头。骆闻舟初次抱着自己的档案踏入石硤尾时便心知肚明。他进了全部的办公室,牵起嘴角点头哈腰一圈,出来时制服的前胸后背都刻出褶皱。当晚他在饭桌上对陶然说,冷气开得这么猛,脱不下外套。

陶然夹一筷子芥蓝,在心里帮他做翻译。他们从泥水血浆里抢下过受害人的命,肝胆相照,坦诚的也都是肺腑之言。他知道,骆闻舟是说西九龙不是可以敞怀交心的地方。


毋知,我同你只懂做工。陶然扒干净饭,说,我去洗碗。


等到两人把警署分配的三十坪屋企住熟,骆闻舟开始学会舒展。他在下班后把警服外套丢到沙发背上,双休日两天都忘记挂起,在上司要求半夜返工出警时口中吊他老母,在警署门口大声讲电话,问陶然琐事,收下前辈的白眼。他像一只狮在学熟悉自己的地盘,以顽拗的方式左突右撞。陶然曾经不解,骆闻舟明明在家讲话是正常的平和,后来问他时他龇牙一笑,做戏给人看啦。同级觉得我难惹,上级觉得我没威胁,正正好。


陶然便稍微放下心来,他了解骆闻舟,知道他爪牙虽未锋利,已经有心画出领土,拿来装他从底层带上来的正义。


在下班高峰的花花绿绿洪流中,骆闻舟被一趟红绿灯冲得东倒西歪。他驻足,奋力拍下灯杆上的按键,听着陶然抱歉道,sorry啦,今晚我约女仔去四季酒店。


叮叮车从他面前拖着长辫子过去,高耸的两层装满游客,叮得他头昏脑胀,鼓膜生疼。陶然的话像是经由面前的玻璃幕墙反射后,方才隐约传入耳。骆闻舟站在街心等灯,身边每一栋楼都奋力向着天空支棱着,淹没这座城市,他觉得自己是一条深海的扁鱼。骆闻舟拿余光瞟着身后,确认了陈督查已经钻进私家车疾驰远去,才对着手机继续讲道:


吊,姓陈的那个仆街,为几蚊钱又放走了费氏的马仔。我吊他老母。

我晓得,陶然的声音也放得低沉,可是我现在真的来不及归。

骆闻舟大步穿过斑马线,他的宽肩在人流中撞出一条路来,他学着陶然的语气答道,我晓得,所以我也吊你老母。


其实两人心知肚明,说陈督查放走了费家人只不过是泄愤之语。关押三天,保释金交齐,却一分钱都落不进警官的口袋。打群架,打群架又能怎么,只要手心里的白色粉末验出来是墙灰,哪个神探下凡也不能把大老虎拉下水。陶然挂了电话,靠在玻璃墙上注视来来往往的车流,面色沉下来。


这次的嫌疑人是骆闻舟亲手抓回,抓得很没章法。他追着那个黄毛马仔跑了半条麽地道,中途拐进废楼,上上下下地跑楼梯,最后是在下楼的又一个轮回里骆闻舟失了耐心。他撑住铁栏杆飞身跃起,在半空中扫上那人逃窜的后脑勺。那天下午陶然紧张地候在楼外,手摁在后腰,看着一前一后的身影出门。嫌疑人额角破裂凹陷,血流进了嘴里,因为他的双手早已被骆闻舟锁上明晃晃的铐子,银色环上反着落日的光。陶然愣住,右手从警棍上滑开,去摸手帕纸给那人拭血。骆闻舟默然不语,低头看着陶然手臂上暴起的青筋,突然嘶哑地开口道,终于逮到了,跑得可真快。


审讯和半夜监管,陶然都是一人完成,他反常地顶了骆闻舟的例行夜班。嫌疑人获保的前一天晚上,已是凌晨,骆闻舟躺在床上翘着腿刷FB,突然听到门铃响。他迅速翻身下床,踹翻床尾的靠枕和保温杯,砸在地板上哐啷一声。


陶然进门后并不响,只是瘫在沙发上喝温水。


佢同我讲佢想上学,家里供不起,费氏讲做三年工就给佢书念。


骆闻舟席地而坐,把玩陶然递给他要求续水的玻璃杯。他把蓝色的杯子举起来,在日光灯下反复转着看。陶然的脸被映得蓝莹莹地变形,波纹流动,像海。


各个都同你深夜谈心,那么各个都好放走,香港也某必要当法治社会。


阿舟仔,陶然直起身子,奇特地拿警官学校时的绰号叫他。你恨的是费氏,不是平凡人,做警官是做工,做马仔同样是做工,大家揾食艰难,你打他,是鬼打鬼哦。


陶然,你我都是警官,出去被人喊阿air。骆闻舟手撑地猛地站起来,感到掌骨一阵疼痛。他穿的是背心,此刻绷紧的肌肉线条清晰可见。窗外是一家办公楼,灯只熄了一半,剩下那半透过涔涔玻璃,铺天盖地像满天星落在他身上。


骆闻舟转身回房前没有砸门,砸下一句话。


我绝不做鬼。




做鬼容易做人难,顾钊说。这是下午五点半,太阳磨蹭着想要落山,余烬烫得操场很热。骆闻舟覆在地上,用身子为蚂蚁撑起一片阴凉,他从来没有这么羡慕过蚂蚁。陶然在他身旁撑得手膀打颤,汗水滴在塑胶跑道上晕出灰黑色的点。顾钊背着手靠在水泥看台边缘,整个人像是铁打出来的,仿佛脚下生了根,从来都长在那里。他身后躲着肖海洋,跪在地上,作业本放在上一级台阶奋笔疾书。他的后背也湿了,裹在身上,瘦得一根筋挑着一个头,只看得见手在机械地动。骆闻舟说,冇听过顾sir有老婆小孩,那小孩到底哪里从冒出来。陶然低声说,领的,老家邻居家的,内地的。

训练到什么时候完,丢。骆闻舟吃力地抬头看着天边,眼前霞光的红色像水一样蔓开,罩在遥远的太平山顶。他觉得骂得不够劲,又找补了一句脏话。

他过完嘴瘾,再不敢说话,因为顾钊已经开口说他的故事。他说得不多,颠来倒去就是那一个,关于姓范的同学做了大老板,做了大老板的人容易没有良心,没有良心的人跟鬼无异。关于他没能救下的受害人们,受害做人时就苦,做鬼反而解脱。后来骆闻舟会知道他关于范思远的评价有诸多误读,但当时他跟警校二年三班的其他人一起闭着嘴做平板支撑,沉默地让那个故事像钉子一样,把他们也一辈子钉死在警校的操场上。

我好累。陶然说,我们撑了有几分钟?

二十分钟,骆闻舟咬牙,听见耳朵里轰隆隆地响。他知道那是用力过度,却奇怪地联想起潮水。刚才顾钊讲到范思远,说,他已经坐进维港的办公楼,于是骆闻舟认为自己此刻听见的声音宛如天星小轮划过平静的江。

训练完顾钊把他们两个单独叫去,难得不是为了训话。带佢去食饭,今晚跟你哋打地铺。他平平地说。陶然知道他有公事要办,已经应下,骆闻舟还在打量肖海洋。学习好用功哦,他笑着伸手去拍肖海洋的肩,将来要成大器,莫学你老豆和我们当警察。

我要当警察的。肖海洋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让每一个字都砸在看台的水泥地面上,砸出一个个小凹坑。

好哦,你老豆同意咩?顾钊已经走远,骆闻舟和陶然放心下来,凑在一起笑。

毋知,他去年死咗。


骆闻舟和陶然果真带肖海洋去吃了饭,带他去学生宿舍洗淋浴,看他被水冲得一激灵,两人大笑。当晚骆闻舟翻来覆去没睡好,肩膀酸痛,而且总看到书桌上有盈盈的一星光在闪动。他从上铺爬下,看清那是一支小学生用的钢笔,笔帽反射窗帘里透进的银白月光。骆闻舟看到陶然的眼睛在黑暗里像猫一样闪,便低声问他。

会认吗,你觉得。

会认的吧,陶然说。顾sir这么好,两个人无依无靠,处久了就会变亲人。




现在已经晚上六点半了,骆闻舟说,他扬手往身后的挂钟一指,虽然电话那头的陶然必定看不见。你同我讲你从四点等到现在,都没有等到那个女仔,你拍不拍拖我毋知,但她是蛮拖的哦。今晚还得返工。他用一声忿忿的喊结束了通话。陶然把车窗重新摇上,犹豫着一小时之后怎么开口解释。费渡乖巧地坐在副驾驶,啃陶然刚给他买的菠萝油。他沾满血的小西装外套塞在塑料袋里,团在座位下。开窗也是他的主意。在陶然接起电话之后,他不声不响地听了两句,突然抬起右手,指指窗,做了往下压的动作。我感觉你在跟另一个阿sir通电话,他待陶然放下手机,迎着他狐疑的神情说,脸上笑眯眯地。你说你在大街上等人dating,可是现在晚高峰,车里这么静,听不见杂音他会不会起疑?

可是如果我开窗有风声怎么办。陶然说,这个孩子的古怪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

港岛这么堵,你开不出风声的啦。费渡依旧甜甜地笑,我试过,只有dad带我去太平山顶飙车时,妈妈才会从电话里知道我们在哪。


春节骆闻舟硬扯陶然去穗城逛花市。他们下火车拖着行李在小巷子里左转右转,终于半夜迷了路。骆闻舟推开一扇光线昏白的玻璃门去问路,发现那是一家算命铺子。苍老的算命先生细细摸着陶然的手纹,说,你今年命里不顺,要见血,骆闻舟在一旁叉着腰笑,因为他刚刚算出来一朵带血的桃花。你就当这算命的钱是买路钱,问路费。出了店门之后骆闻舟说,陶然听着行李箱轱辘滚动,打了一个冷战。


他在车流中抬头,看着当时花三十蚊买的木头挂坠在后视镜下方晃动。警察哪有不见血的,骆闻舟同他走在城中村的破路上,靠墙边流着腥臭的水。他说,而且我怎么可能有桃花。




都已经七点半了啊。费渡抬起手腕,小大人似地叹了口气。哥哥我今晚是不是不能回家了。陶然转头看他,夜色里这个孩子望向窗外,心事很重的样子,他不由得心生怜悯。明早一定送你回去,今晚去警局做个笔录,不知道赶不赶得及。他安慰道,跟爸妈讲过了吗?费渡转过头来看他,大眼睛里倒映着车窗外的霓虹灯,他很快地又笑了。dad知道的,他重复着他初见陶然时的证词。刚才那个嗙一下,从楼上跳下来的男人,是dad的保镖,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突然来送我归家,而且我告诉过你,早在两个月之前,我就偷听到,dad想让他死掉了,所以不用担心,他什么都知道的啦。


八点十分骆闻舟接到上司的电话,八点十五西九龙城区帝苑旁的血肉模糊被惊恐的民众顶上FB热榜,八点二十陶然牵着费渡的手走出地下车库,八点二十五骆闻舟急迫地call陶然三次没接到回复,八点半骆闻舟打开门,看到他的朋友和一个小孩站在门口,两人身上都或多或少沾了点灰尘和血,疲惫地冲他笑着。

去警局吧。三个人同时开口说。



附录:粤语词汇表

1、食乜嘢:吃什么

2、几蚊钱:一点钱。蚊读音men,为白话中“钱”的计量词和代称。

3、佢:他

4、揾食艰难:俗语,活着就已经很困难

5、老豆:爸爸

6、归家: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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